我一直是最忠实的观众,他们演出几场,我看几场,看得我把台词都记得滚瓜烂熟。
我记得那出戏叫做《红薯熟了!》。
故事讲一个小家庭,丈夫要出征,与妻子话别,妻子依依不舍,对丈夫说我正在煮红薯,等红薯熟了,吃了红薯再走。
窗外征集的号角响了——瞿伯伯的配音。
丈夫虽然很焦虑,但还是与妻子滔滔不断地互诉衷情。
婴儿的哭声传来(当然是瞿伯伯的配音),妻子进去哄孩子。孩子哄睡了,妻子又出来情话绵绵。
号角又响了,妻子说我进去看看红薯熟了没有,等了一会儿出来,说:“红薯还没有熟,但是快熟了!”
号角又响了!一会儿孩子又哭了,妻子焦躁地进进出出,但红薯一直没有煮烂。
征集号角更响更急了!出征的丈夫,实在不忍心再待下去,不忍面对离别的场面,等妻子再进厨房的时候,越窗而去。
妻子手里捧着一盘滚烫的红薯上场,嘴中喊着:“红薯熟了!红薯熟了!”但是发现已经人去楼空,泪满眶,手一松,盘子破了,红薯落满一地。
婴啼声,号角声,马蹄声,啜泣声中幕下。
这出戏非但写出了夫妻深情,也把当时抗战的气氛写得淋漓尽致,小故事看大时代,实在是很成功的呢!
观众倒也十分踊跃,观众的反应也十分热烈,但是在看完戏后,大家就怏乐地、满足地一哄而散,很少有人自由乐捐一些演出的经费。
因此,演了几天的戏,非但不能赖以赚出一些家用,连每天必须打破的盘子,和那盘红薯都无法筹钱去补充,也就只好真正落幕了。
我们这一路的“逃难”,实在是高潮起伏,好戏连台。只会教书和念书的父母,为了谋生,简直使出了浑身解数。红薯、糍粑卖过了,粉墨登场也试过了。到此时,已经一筹莫展。这是我们无数次“山穷水尽”后,又面临到一次“行不得也”的困境。
好心的县长,看我们戏又演不成,强盗也抓不到,觉得我们弄到这个地步,确实与他管理不善有关。当下,就急忙替父亲和瞿伯伯安排了两份工作,热心地对我们说:
“不要再走了,留下来吧!”
事实上,我们已经走得太累了,经过县长一挽留,大家真的在剑河停留下来。
这一停留,居然留了半年多。
第二十六章抗战胜利了
在剑河停留的一段日子,大概是我们流亡以来,最平静的日子了。母亲在这段日子中学会了做鞋子,我们三个孩子都有新鞋子穿了。父亲呢,他依旧忙忙碌碌的,有天,从邻居家抱回一个大牛角,原来他拜了个金石师父,学起刻图章来了。
父亲刻了一大堆牛角图章,兴犹未尽,有天,他采了一段竹节,用竹根做了个趣÷阁筒,他在竹筒上面,精心雕刻了两个大字:
劲节
是这两个大字触动了父亲的心事吧,那些日子,他闷闷不乐,连瞿伯伯的笑话,也不能逗他笑了。于是,母亲明白了,她说:
“你还是想去四川吧!”
“是啊!”父亲长叹着,“一百里已经走了九十里了!现在停下来真没道理。”
“可是,我们没钱哪!”
“从东安河里爬出来的时候,我们有钱吗?”父亲问,“比起那时候,现在不是强多了!”原来,在剑河,父亲还有些小收入呢!
于是,那几天,父母商量又商量,终于决定了:我们要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四川,一直走到重庆。这次,瞿伯伯不肯跟我们一起走了,他坚持要捉到强盗以后再走。但他祝福我们。当我们全家动身的那一天,他依依不舍地直送到城外,并为我们虔诚地念经祝祷!
我们又开始走了!
行行重行行,翻不完的山,走不完的路。
终于,我们到达四川省境了。
记忆中,进入四川后,我们就开始在翻山越岭。
走山路是很苦的,那些山虽然荒凉,却常有土匪出没。我们一来要担心毒蛇野兽,一方面要担心土匪。虽然我们身上都没财物,但是,如果像上次一样,被土匪连换洗衣服都抢了去,我们又没有个瞿伯伯会念经告状,那岂不是灾情惨重!
这样,有天,我们在山中走着。走啊走的,突然前面出现两个壮丁,抬着个担架,担架上,一块白布连头带脚地盖住那躺着的人,默默地经过我们身边,走进深山里去了。父母有些疑惑,也不敢问什么。再走一会儿,又出现两个人,抬着蒙了白布的担架,走进深山里去。片刻,第三次,担架又出现了……
山风吹在人身上,突然变得凉飕飕的。那沉默的抬担架的人,那白布,那担架……不知怎的,一直让我们背脊发冷,这景象太诡异了。
终于,当又一个担架出现时,父亲忍不住问:
“怎么回事?有人生病吗?”
“生病?”抬担架的人瞪了父亲一眼,“死了!都死了!抬到山里去埋!”
原来,这些都是运尸人,那白布下都是尸体,再经探询,才知道这整个山区,都正在霍乱流行,每天都要死一批人,每天都有更多的人倒下。山区贫困,抗战时药物又缺乏,只能眼看一个个人死去!昨天抬尸的,今天可能就成了被抬的!
父母毛骨悚然,面色凝重,带着我们小心地趋避着那些尸体。整天,我们不停地遇到抬尸人,我和弟弟们,到底年纪小,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到了黄昏时,我父亲背着我小弟弟,已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和麒麟这对双胞胎,看到已经是下山路了,就手牵手冲下山去。父母都落在后面了。到了出山口,我们两个,早已饥肠辘辘,放眼看去,正好看到一个小贩在路口卖担担面,有个担架放在路边,两个抬担架的正在吃担担面。面香绕鼻而来,我和麒麟禁不起诱惑,就走过去,加入了那两个抬尸人,坐下来,各要了一碗担担面,我还很聪明地告诉小贩,母亲随后即至,会帮我们付钱。
我和麒麟,就这样大吃特吃起来,也不管这是疫区,也不管身旁就是尸体。等母亲赶来一看,吓得尖叫起来:
“啊呀!完了!完了!你们不要命了!万一传染了霍乱,连救都没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