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许鹿笙成长的转折点。
离开安跃以后,因为是裸辞,虽然许鹿笙总说深思熟虑,但其实还是少不更事。裸辞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鹿笙现在想想,实在是后悔没有听从表哥的意见。
鹿笙申请了国外学校的研究生,很快也收到了面试通知,但是当她把想法跟大舅舅说的时候,劈头盖脸被痛骂了一顿,鹿笙只好灰溜溜地重新做决定。她把一小部分行李搬回家,在外公外婆的房子里待了很长时间,鹿笙从小就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对他们的感情很深,她受伤以后,最先想到能够痊愈的地方就是外公外婆的家里,她在那里睡了个大懒觉,起来的时候外公买了菜,祖孙三人围着桌子吃饭,鹿笙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外公对外婆说,鹿笙看起来可像几十年前下乡的小知青了。曾经的鹿笙因为年少,除了努力工作和开心的生活,交朋友,很长一段时间忽略了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外公在几年前胃癌动过手术,幸运的是恢复得不,他是个勤快的老人,总是闲不下来,特别是鹿笙回来,外公可高兴了,给他的宝贝外孙女准备了吃的,外婆和外公最宠爱的就是鹿笙,因为舅舅和舅妈感情不和,表姐从小也不怎么跟外公外婆沟通,所以鹿笙就是当成孙女养大的,几年后外公病重昏迷,听到鹿笙的名字,还是会拉着她的手,一声一声地呼唤。
鹿笙一直觉得,在安跃三年,两年没有回家过年,她心里很是愧疚,特别是第一年,还应该去给爷爷祭扫。
她回家把很多东西收拾整理了一番,忽然那些找她不断的人也在一个月内停止了联系,鹿笙原本忙碌的世界变得平静起来,她有段时间似乎很期待这种平静,可一旦长期如此,却又开始期待忙碌起来。她从安跃附近小区搬家出来的时候,有次撞到滕宇跟一个穿风衣的女孩子一起出门,在此之前,还在一家餐馆撞到滕宇跟一个性感丰满的红衣女人约会,总之世界就是很巧合,或许是因为许鹿笙自己比较在意,所以真的看到了他跟别人约会,才知道滕宇沉默的原因。但是那个时候,她没有谈过恋爱,对很多事情不理解,而治愈,往往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许鹿笙为了充实时间,学过一阵子游泳,还学过古典舞蹈,结识了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漂亮小姐姐,学会了一支古典舞,那段时间成功瘦了几斤肉,或许那段时间也就是她人生最瘦的巅峰了吧!
许鹿笙后来决定先考研究生吧,她其实做了误的决定,那两年外交部空前扩招,如果鹿笙决定考公的话,或许人生会打开一番新天地,但是她由于懒惰和佛系,过了很重要的职业规划,这件事情,许鹿笙后来一直都处在悔恨之中,有些机会一旦过了,就不可能重新开始,永远也不会再有那么好的机遇了。
她当时想的是跨专业考研,先去上海读个法律硕士再考虑后面的就业,可是那个时候确实不够自律,刚看几天的书,就因为陌生的法律条文折磨得头疼起来,看不进去书了。只好短暂休息,因为冲动,许鹿笙连年终奖和本科生就业补贴一分钱都没有拿到,加上年轻人花钱大手大脚,安跃4000元每月的工资被许鹿笙挥霍一空,很快,她便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穷光蛋,一个穷光蛋怎么能够活下去呢?为了挣钱,许鹿笙接了个翻译的活,那是去上海一个加油站,去做翻译。
那次是一老一小两个国外工人,许鹿笙做过很多次兼职翻译,每次翻译的工作都能够让她体会到不同的人生。最开始大二时候去甘肃做翻译,是一家技术工厂,三个外国工程师,那时候许鹿笙外语还不算特别流利,诚惶诚恐应付了一个多礼拜逃之夭夭;再后来是一次半天的商务洽谈,主要涉及到合同之类;第三次翻译是展会上邂逅的珠宝商,那算是见了大世面,从北京到上海的很多场合许鹿笙都见到了;再后面就是一次在C城的机械翻译,许鹿笙到今天都记得老鼠在车间溜达的场面,好在她的外语越来越好,完全能够胜任。最后一次兼职做翻译,就是在上海的这次。
她坐车到上海车站的时候,正值深秋,一路上高铁过来,许鹿笙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她变得不爱说话了,就好像沈嘉鸣说过,许鹿笙现在也能够一天不跟任何人说话了。接到她的工人看着鹿笙高冷抑郁的状态不知道该说什么,等鹿笙到了工地后才发现,这次翻译是她有史以来工作环境最恶劣、住宿条件最差的一次。此前安跃,要去涂装线做翻译,但是次数不多,总体上其实可以接受,一直到来了加油站,看到下面深不见底的井窖,许鹿笙才意识到,为什么这个地方前几天请来的小翻译提前跑走了,为什么工人们说小翻译对石油味道过敏,每次把头探到入口处还得戴着手帕过去,这个地方的石油味道确实对身体不好,就好像之前的涂装线一样,但是年轻的许鹿笙没有意识到这些事情,那个时候,因为少不懂事,所以压根没在乎过,刀山火海,像个男孩子一般,哪里需要哪里上。
许鹿笙可以吃苦坚持下来,但她不能睡不好觉,于是自掏腰包花钱在附近的宾馆住了下来,许鹿笙总算是没有亏待自己,其实她可能真的要学会善待自己了,人生短暂,她有时候会被一些世俗传统道德束缚,但是只要不是过于叛逆和没有原则,在道德范围之内,她为什么没有资格和义务稍微善待一下自己呢?她其实有时候不太喜欢自己母亲为人处世的方式,妈妈小时候因为兄弟姐妹多,失去了读书的资格,也自然就没有了挣钱的能力,所以她对许鹿笙一向来都是穷养的,鹿笙想留长头发,妈妈非要给她剪短发,短到像个男孩子;鹿笙想要上培训班,妈妈哭着说没有钱;鹿笙每次考试成绩不好,第一件事是没法面对妈妈;鹿笙想念研究生,妈妈说的话让她心疼;鹿笙的东西,都是旧的,因为妈妈总说人要节俭着过日子,所以她总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好的东西。其实,她打从心眼里不认同妈妈对于自己的教育方式,但是在底层社会长大的她们,更应该坚持一份淳朴的初心。妈妈或许不对,但正是因为她的教育,鹿笙没有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虽然她一度很是叛逆,鹿笙很懂得感恩,也非常孝顺,虽然她失去了自我,但是妈妈有很多话其实是对的,如果没有读书,或许依照鹿笙顽劣的性格,早早地就去社会,也就没有更多提升的空间了。许鹿笙很感谢母亲之前的教育,但是父母的格局有限,只能够提供到十八岁的限制,往后的路,更应该靠她自己参悟领会。
在上海的这段时间,许鹿笙每天跟着工人一起上班。工人头子是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很是沉稳,他给鹿笙看手机里媳妇和两个儿子的照片,媳妇看起来年轻洋气,两个儿子也很乖巧,可是在这里,鹿笙看到工人头子每天凌晨三四点就起来工作,去了下面的井里,拿着探照灯带班工作,中午吃着小店的外卖,工作的时候,一群人靠劳动和双手,把一个一个不可能的事情办成可能。这些工人,有从广东来的,有从四川来的,每天乐呵呵的,工作服沾满了混凝土,安全帽必须要时常戴好,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有飞扬的石头迎面砸过来。
老技术干了一个礼拜,抱怨了一番中国的工人做事过于勤快,压力山大,感慨了一番中国工人干活效率,批评了一顿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办事,收拾收拾行李,打包先回国了,剩下的工作,就准备交给小技术来干了。
小技术干了几天,他没有别的朋友,所有的事情都需要鹿笙帮忙,可是鹿笙实在懒得搭理他,两人的配合并不算默契。
终于到了下井的那天,鹿笙为了不让大家失望,她还是沿着梯子缓缓下来了,走到井下面的那一刻,抬头看到外面的一线洞天,许鹿笙经常在新闻上听到很多矿难事故,她心里想着,这要是发生点什么,自己估计活不出去了,埋怨起来为什么要接这个翻译的活,后悔曾经大手大脚的浪费没有存点钱备用。许鹿笙五味杂陈,但还是理清思路,在矿井下面淡定沉着地翻译,工人们修补好了一个又一个漏洞,这个本来充满隐患的加油站,按照原理来说,应该是安全了,再过几天,这份工作就可以顺利交工了。
夜晚上海的凉风吹过,许鹿笙想起来上海滩的段子,感慨着人活在世上,艰难不易,三百六十行,社会底层注定了很难改变命运,过着最艰难的日子,完全依靠一双手从到有去打拼,社会底层的生活之艰辛,远远超过了正常人的想象。
很多年前,别人在抨击清王朝的腐朽没落,和资产阶级压榨工人,以及那时候旧社会的黑暗,可是,只要是有资本的存在,就会有压迫和压榨,不过是变换了形式而已。这些可怜的工人,只是中国万千农民工的缩影。就好像几年以后,新闻上说到清退60岁以上农民工的事情,许鹿笙感同身受。她自己得出了一些想法和看法:首先,安全事故本质不是超龄,而是安全意识和设备管理不到位;农民工群体本身因知识局限法律维权意识也不够,法援渠道也不畅通;引流转岗是少数,社会保障体系不平衡,城乡、城市区域协调发展落差大,阶层固化是根。其次,新经济新业态催生,大环境不确定性系主基调。可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这些为了国家基础设施建设贡献了一辈子的社会底层,终究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安跃的时候,因为一心一意地工作,许鹿笙并没有接触到太多的社会。现在有了更多的时间,有时候看到新闻上的各种意外和安全事故,这每一个事情的背后,都是多少家庭的心酸和苦难啊!
也正是在上海,许鹿笙慢慢地意识到人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的焦距开始从玛丽苏电视剧转到社会、责任、人生还有阶级这些关键词上。
因为自己出身底层,她对于自己的阶级更加了解。农村的农民们每天困在一亩三分地里面,老实本分兢兢业业劳苦耕作,有些见识的外出打拼,或者去做生意;城里的农民工们依靠着年轻能够干得动活,拼了命的脏活和累活都去做,存攒下来的钱辛辛苦苦寄给家里。每一个人都写满了心酸和不容易,或许,人活着,是需要找到自己的目标和意义的,而这个社会的价值,不是让贫富差距越拉越大,更应该是锻造一个公平,在地区的不平衡,阶级的固化中间寻找到一个调和点,不能够让80%的财富集中在20%的人身上。如果随着时代的变迁,底层阶级仍然法改变自己的命运,社会弱势阶层的利益没能够得到伸张和顾及,那么一代又一代,这些人的出路将在哪里?这是一件值得反思的事情。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和亲身经历,许鹿笙可能会觉得自己矫情了,可这些她生命里经历的,却又力去改变的,而那些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的人,是否愿意听到心声,去维护到这些穷苦之人的利益呢?她从前一直都很喜欢那句话,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许鹿笙希望看到有朝一日祖国强大、人民富裕,希望自己的国家能够过上更好的日子,希望世界和平,希望不再有贫困、灾难、饥荒,可是她一介草民,芸芸众生,连自己都没有能力顾全,又有什么资格去同情和妄想帮助到其他人呢?
所以说啊,每个社会的底层,都自顾不暇,仓皇度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