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愣了一下,才发现他在开玩笑。红药笑起来,心情也放松得多了,顺手把药碗放到床头的小桌上,就要伸手去扶他起身。这种动作,在她母亲卧病不起的时候,她做得多了;此时做来十分自然,毫无迟疑凝滞之态。倒是博杜安四世本能地愣了一下,下意识向旁边躲闪开了她的手。
红药的动作愣在那里,这才发觉自己的无礼,不由大窘,慌忙解释:“陛下见谅,是我造次了,从前家母卧病,我都是这样行动的,因此一端药碗,就习惯性地这样做……假如很失礼的话,请陛下——”
博杜安四世暗暗叹了一口气,然后平静地说:“公主殿下,我并无此意。只是很久以来一直都是我的仆人来做这件事,习惯了。”
女人总是很麻烦,他一边叹气,一边想。你总要在最难受的时候,还要顾及她们那些脆弱的尊严。即使这位东方的公主和他们种族不同,背景不同,看上去在这一点上和他所知道的所有女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除了她好像对麻风这回事没有太大的戒心之外。
他注视着她光/溜/溜没有任何防护的双手,已经落在他的罩袍衣袖上。每一个近身服侍他的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他甚至都能够感受到他们在重重罩袍头巾防护之后的戒慎恐惧。是害怕他的病?还是害怕这种病所代表的神的惩罚?难道她不知道这种致命的病是会传染的吗?
他不让她接近,是为她好。他想。
他不让她接近,是为她好。她命令自己必须这样想。
不过她觉得既然他包裹得这么严密,她也没必要现在就站起身来出去叫那些仆人过来,自己则躲到一边去。那样才是真正的失礼,也不是待人以诚之道。
红药重新微笑了一下,还是伸手用力把扶他起来这个动作完成。也许是因为方才令她窘迫不安难以自处,他这一次并没有极力排斥她的帮助。然而他也没有太借助于她的扶持,他几乎是自己独力完成了这个坐起来的动作,因为用力过猛,他终于坐起向后倚靠在枕头上的时候,喘得像个破风箱。
红药假装没注意到他那些举动,回身端过那个药碗,低声向他解释自己方才已经见过了王姐西比拉,并且征得了她的同意,出去找了一个麻风病人试喝过药汁,并无大碍,才敢端上来给他。
博杜安四世吃了一惊,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眸很快在面具后冷了下来,闪着被冒犯的光。他语调平静地问她,假如那人被毒死了,怎么办。
红药愣住,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认为她们拿那个麻风病人当了替死鬼。他这样拼命地维护着圣城耶路撒冷,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在这座城池里能以一种平等尊重的姿态生活,朝圣,无限接近他们各自心目中上天最高的主宰。而她和西比拉公主拿那个麻风病人来试药,这就是太践踏他人的性命了。原来,他是打算自己来冒这个险的。并没打算假手于旁人。是她枉做了小人。
红药觉得委屈,可一时间并不好辩解。她对于君主这回事有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尤其是在临安吃足了那个黑心上皇的苦头以后。她没有回答国王的问话,并且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眼睛,低声说:“陛下如果治不好,很快离开的话,圣城会有更多无辜的平民遭受不该有的践踏。听说陛下手下也并不是人人都可以为您分忧……所以您应当快点好起来,至少在有那么一点办法的时候别冒险……”
这个回答,博杜安四世并不满意。不过以红药那点语法用词错漏百出的生硬英文,能表达得让他勉勉强强能够猜出全部意思来也并不容易。他觉得就这样躺在床上听着她说话,猜测着她嘴里那一个个仿佛彼此孤立着往外蹦的单词之间有什么样的联系,要表达什么样的意思,就简直要耗尽他全部的精力。他闭了闭眼叹出一口气,不再与她作言语上的纠缠,接过她手上的药碗,干脆地摘下面具一口气都喝了下去。
他注意到当他摘掉自己的面具的时候,她依旧维持着那个站立在他床畔,视线垂下望着床上的被褥,没有看向他的脸的姿态,一动不动。他摘掉面具的动作有点大,他觉得她肯定是察觉了他这个动作,但是她连头发丝都没有动一根,既没有尖叫着害怕想躲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病菌,也没有好奇地抬头想看清楚他面具下的脸庞究竟被麻风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她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一样安静沉默而纹丝不动。
于是他很突兀地产生了一个想法。喝完那碗药汁后,他并没有立刻戴回面具,掩盖住自己那张脸,而是镇静地把药碗递回给她,同时用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掩住自己的口鼻,吩咐道:“请把桌上那块布巾拿给我。”
红药顿了一下,沉默地接过空碗。方才因为碗中的药汁很烫,她端碗的时候怕烫了手打翻,都是用叠起来的厚厚的麻布垫着的。此刻她手心里仍旧捏着那叠麻布,伸出手去接碗的时候,国王并没有信手塞给她,而是停顿了一下,轻轻把那个空碗小心地放在她手里的麻布上。
红药的视线飞快地在那只戴着手套递过碗来的手上滑过。她沉默地接过碗,连着那叠麻布放回桌上,就要去拿桌上那块洁白的布巾。
国王突然出声打断她的动作。他冷冷地吩咐说:“用你手里那叠麻布垫着拿过来。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红药的指尖在那块布巾上方一停,片刻之后,她缩回手,依言从碗下抽出那叠麻布,垫在手里,拿起布巾,再递给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