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恩下衙回府,第一件大事就是来中园请安,汇报这一天大大小小的各种细节,张氏满意的拍拍他手背,迅速转个话题,“今儿你不在,章氏那边出了些事。”
“哦?”梅家恩愕然,紧了紧眉,心里有些担忧,“章氏刚进来才多久,不是前几天还摔伤,正养着伤嘛,又有什么事?”
张氏就斜他一眼,道,“说是章氏打发丫头去了趟北园,被偷了桂芬的金钗,被小蝶逮个正着,去找章氏说理,二小姐却一口咬定是桂芬和小蝶合谋污蔑,当场把金钗摔在地上不说,还大骂桂芬和小蝶,言语十分不堪,我让杜氏去瞧瞧怎么回事,也不知怎么调理的,杜氏回来只说是一场误会,却又罚桂芬月银半年,禁足一月,还要抄什么经书,小蝶也罚了一年的月钱,别的也没多说,我心里糊涂,也不好多问,毕竟她是正室,想怎么处置妾室,也是她的权力,我要是问的多了,难保她心里不舒服。”说着话,神色黯然,老态顿显。
梅家恩的眉头更紧了,“竟有这样的事?章氏那丫头伺候章氏好些年了,我瞧着不像是个手脚不干净的,章氏的一应物事都是她管着,并没听说过有什么差池,若胭这孩子一向养在府外,性子是骄纵了些,不过,也不该骂人,到底有失小姐的身份,或许就是误会也有可能,小玉既然调理了,罚也罚了,自然是问清了,娘也不必操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惹得自己不快。”
儿子竟然向着杜氏,并没有怀疑杜氏从中作祟,这让张氏很是不悦,暗恨儿子的心还在杜氏那,面上却笑道,“只要家宅安宁,我理会这些做什么,巴不得天天享清闲,不过是担心别有什么受委屈的,积在心里,还不得你去哄着?这后宅里,你原本是一妻一妾,现在又多了一个,三个女人一台戏,再加上孩子们,一个个的也大了,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我自然要一碗水端平了,莫叫人怨我偏心才好,偏偏我也难做,杜氏有个正室身份,我也不便说管她,对了,二小姐今天还无端罚了添禄,也不知添禄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被二小姐找了个由头关去柴房打了一顿,唉。”
张氏这话原本就理歪,正室与妾,一主一奴,身份天差地别,张氏却想一碗水端平,把妾抬的和妻一样高,这无疑是打正室的脸了,真是可笑,更可笑的是,梅家恩并不觉得张氏的话有何不妥,反而自责让娘因为自己的妻妾之争操劳,心里就更不敢半点多想了,唯有连声感激和惭愧,“许是添禄做了什么错事,我回头问问,总是是儿子不孝,让娘不能安心享福,这般年纪了,还要主持事务、调理后宅……”
张氏满意的看着儿子一脸虔诚的自责,呵呵直笑,拍着他的手道,“你又心重了,咱们娘儿俩说几句体己话,偏你总这样,你的孝心,当娘的都知道,你只管处理好你的公事,这府里上下都有我呢,我虽然老了,也还能动,总要亲手打理好,别让你公事私事两头牵挂才好。”
梅家恩就感动的将头埋在张氏膝头,一声不吭。
张氏抚着他的头,就喟叹着絮叨些陈年往事,也不说别的,只说梅家恩那年离家上京赶考,到张氏带着铺盖来京定居那几年,“……你不在娘的身边,看不见你,娘日夜都在担心你挂念你,考得好不好不要紧,做不做大官也不要紧,有没有宅子娶不娶媳妇也都不急,只念你孤身一人在外,吃的饱不饱,穿的暖不暖,有什么为难的事、使绊子的人,想你想的坐立不安,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熬出一头的白发……”说着就落下泪,一滴滴掉在梅家恩头上,灯花忽闪,赫然映着张氏一头几乎乌青的头发,张氏已六旬好几,这样年纪的老人,还没有多少白发,也并不多见的,多少说明张氏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只是梅家恩因此想起那几年正是与杜氏相识相爱、最后娶她进门的时间,更想到那时的自己因为有了杜氏而意气风发、我行我素,却让娘苦成这样,此刻只恨不得感动悔恨到哭死在张氏面前谢罪。
张氏却是见好就收,扶起儿子,端详着那张酷似亡夫的脸,反笑道,“瞧,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平白让你哭一场,快抹了眼泪,时间不早了,你去杜氏那里歇着吧,若是因为我,叫你们夫妻生了隔阂,就是我的罪过了。”
梅家恩一怔,杜氏?明显情绪还没恢复过来。
张氏却又握了他的手,摩挲着,语重心长的劝导,“杜氏毕竟是正室,她就算有什么不好,你也该忍让一些,就是我做婆婆的,也理当担待着,刚才我和你说的处理金钗的事,你一会去了,可不要提起,便是一个字也不要提,就是她主动说起,你也只说尊重她的处理就行,你可听见了?”
梅家恩有些糊涂,自己并不认为杜氏处理这事有什么不对啊,不过一件小事,杜氏这点处理能力还是有的,她既然处罚郑氏,郑氏必有不对之处,怎么娘却好像误会了我的心思,反复说这事,难道另有内情,杜氏真的处理不当?刚要细问,张氏已经摆手,只说“你又多想了,我如今老了,只求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其他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话就更让梅家恩纳闷了,只是看张氏一脸倦意,只得作罢,恭敬的点头应是。
张氏含笑就撵他出去,刚转身,却又叫住,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明儿得了空也去看一眼桂芬,唉,想必也想着你……抄抄经也是好事,让她历练历练,她那性子,也不让人省心,跟了你这么些年,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不长心眼……下午又翻出来一个镯子,好像说是郑家祖传的,送给了二小姐,给二小姐赔礼,二小姐也收了,这事也就罢了,你只去看看,安慰安慰,也别太明显了,要不就落了杜氏的脸了,还有章氏那边,不要冷淡了,也不要走的太勤,毕竟只是个妾,去的多了,杜氏要伤怀。”
句句似有话外之意,却句句话都是为杜氏着想。
慈祥宽厚的娘,不知究竟做了什么的妻子,再加上一桩不明不白的失窃案。
梅家恩心里忍不住比较着,脸色有些深沉,一语不发就往外走,这时,就听门外有些响动,富贵在帘子外请示,说是郑姨娘的丫头平安过来,禀郑姨娘有些头痛,求老太太个药丸,又打听老爷是否回府,是否需要准备宵夜。
张氏见他不语,就喝了口水,想起个事来,从床头摸出封信来,“你瞧瞧,怎么回事。”
梅家恩接过,拆开来,一字一句的念给张氏听,原来是郑姨娘的娘家母亲赵氏来的信,说是准备开了春来京州,也不说是看女儿,却说多年不见,想念张氏了。
念完,梅家恩将信随意掷在桌上,皱了皱眉头,不说话。
张氏静看了他一会,这才道,“桂芬虽然是妾,身份却不比别人,在老家那边,郑家,你也是知道的,当年那些事,我也跟你说过,如果不是你后来……,桂芬说不准……过去的事也就不说了,桂芬就算现在是个妾,她娘家人,也算是亲家,走动走动也是常理。”
梅家恩还是不语。
张氏见他依旧沉默,忽地就声音哽咽了,“我知道,你心里是怨我的,娘也是为了你好,就是当年你那样让我伤心,最后我还不是舍不得你为难,还是成全了你和杜氏,你倒好,连桂芬也容不下了,说到底,还是记恨我,我现在也悔,当年何必固执,什么都由得你高兴,你爱娶谁就娶谁吧,只要你们夫妻恩爱过得好就行,自然我们母子情分还在。”
梅家恩见张氏悲伤,吓了一跳,忙起身鞠躬,哄劝道,“娘误会儿子了,儿子心里并无半点怨娘的,娘一心为儿子,儿子敢有怨言?反倒是儿子,曾违逆娘,让娘伤心,儿子多年来耿耿于怀,只求获得娘谅解。”
张氏听了这话,擦着泪就笑了,拉过儿子坐下,叹道,“你能这样想最好,你只记得啊,这世上啊,没有人比当娘的更心疼孩子了,只要你好,娘即使受多大委屈都是愿意的。”然后就推着他走,“你这一天也累,快去休息会儿。”
梅家恩哪里肯走,陪着笑脸挨在张氏身边哄乐,忽听门外传来人语,皱眉发问,“怎么回事?”
富贵就撩起帘子进来禀道,“回老爷的话,是郑姨娘身边的平安来了,说是郑姨娘犯了头疼,想跟老太太讨个丸子吃,”
“什么丸子?”梅家恩显然已经记不起来了。
张氏就解释道,“你事多,那记得这个,不是去年你让江大夫给配的一些药丸嘛,什么治头疼的、积食的,好几样呢,如今只剩着几颗只头疼的了。”
梅家恩点点头,恍然笑道,“原来是去年的是,怪道我想不起来。”忽又眉尖一蹙,诧异的问,“既是库里还有只头疼的丸子,怎么上次您头疼,不赶紧的服一颗呢?”
张氏顿时怔住,随即呵呵笑道,“可不是嘛,我当然也忘了这回事了。”不等梅家恩说话,扬声对富贵道,“你快拿了丸子给北园送去。”挥手示意富贵快去,又把梅家恩往外推,“你也去吧,别在我这里杵着了。”
梅家恩笑道,“往日娘都不舍得我走,今天倒要赶我。”到门口,发现平安还在站着,沉脸道,“还站着做什么,不回去伺候你家主子,。”径直出门去了,也没说去哪里。
张氏就盯着那还在晃动的布帘子,直到方妈妈进来,才收回目光,很是厌烦的叹了一口气,问,“看着往哪去了?”
“在院子里站了一会,瞧着是往西去了。”方妈妈说着,用手指了指西边。
张氏面上的恼色就加重了几分,“真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这么些年了,怎么就一点长进也没有……这样沉不住气,白费我一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