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同是在那次小小的罢工以后,不多久,加入到我们这个忧喜的快递小家庭里的。
说起来还颇有点儿渊源。一天中午,我鼓足勇气给白不拔打了电话,说我要找个人来做永和街片区的快递。一开始她一如既往地拒绝了我,就像她曾拒绝我跟她谈论增长派费的事一样,激动地气都喘不过来,大概是因为她急的不能一口气说出那句‘你要是不想做快递了,那么,好,我重新招人,想做快递的人多的是’的话。那句话,后来她几乎跟每个人都讲过,而且屡试不爽,每每弄得大家在她面前灰头土脸,没有半点脾气。
到了晚上,我又鼓起勇气给白不拔打了电话,而且我已经做好了被她踢掉的糟糕的心理准备,当然,即使被她踢走,至少我的合同还有接近一年,而若不解决问题,死拖着也还不如赶早解脱的好。
于是我急得跟她说,“我找到接手永和街快递的人了。如果那人做不好,或中途不想做的话,我会接着继续做,对你也没什么影响;再说,如果那人做的好的话,我是说,他若给公司收很多货,使收件方面的考核达了标,还能跟客户合得来,能把服务做起来,当然还不止这些,还有,以后分拣包裹时就会多一个人手,不管怎么说,对大家对公司来说都有利而无害......”
三番五次折腾,白不拔最后终于说,“呃......那就这样吧,你想转手可以,但签合同时叫他来找我。”
如此一来二去,这事就这样定了。但那时我也只是信口雌黄那么一说,实际上,要找的那个人还没着落。而此前在网上发布的广告,之后就如同泥牛入海无消息了。我记得收到的咨询电话还不过十来个。于是,后来我重又修改了消息,我改了派件量,改了收件量,还改了转手原因。如此,派件量就凭空多了近乎一百余票,揽件量则达到了五十余票,转手原因当然是片区太大、无暇顾及。总之,改过之后就诱人的多。随之而来,电话铃声就响个不止,电话连续接个不停。
那时,雷同是唯一一个在电话里说话很爽快的人,而且当即答应了我的所有要求,就好像他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特别关注了好一段时间一样。
我们约好在晚上,我下班的时候见了面。
雷同跟我见面时很热情,我知道,那是一种出于对快递行业很赚钱的好奇心,以及年轻人本身的一时冲动。我本打算就地——在店子外面把话说清楚,就事论事,但他好几次的谈话都叫我很‘感动’,我是说,他挑起了我内心深处奈何不得的贪念。
是这样的,我开始据实跟他交代了永和街的快递情况,当然包括了那模糊不清的快递行情。实际上,我原本不必那么讲来着,只是他实在太真诚了,我相信我那时是被他的一片赤诚所打动的,而他就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使你总不忍心去玩弄他的感情——完全是那么回事。
起初我以为他会在我毫不保留地和盘托出以后,多少会改变一点初心,多少会介意快递的摊罚和克扣。没想到他更显得好奇了,他直言不讳,问我那所谓的信息费具体多少,以及如何支付钱款。当然,那时我狮子大开口,向他喊了一万元左右——随便喊的。的确,那使我小吃一惊。迄今为止,我还从来没想到会转手那么多钱,而且,也从来没想到还会有人突然问津。
于是,我带他去了我们校外那家装修和环境都很不错的奶茶店。那里面的客人多为学生情侣,天花板上设有音响装置,里面舒缓地流淌着班得瑞的轻音乐,人们悠然地享受着各自静谧的时光。我们隔桌而坐,女服务员把店子里的招牌奶茶端上来。
一开始,我唯恐不及,滔滔不绝地跟他讲述关于快递的种种琐碎,甚至还大言不惭地说干快递年赚二十万都不成问题,“你知道,我是说,如果你了解过了的话,快递行业现在正处在一个高速的发展时期,现在做还为时不晚,再过几年说不定就晚了,但只要你能吃苦耐劳,只要......”
如此这般,直到他依照我的要求,当面支付了我一部分定金,那时我才安心下来。也便是在那时,我才适可而止,只回答他所问,多余的话一概不讲。但他却滔滔不绝,一忽儿问我这个,一忽儿又问那个,热情始终不减,也很客气,使我感到了他的足够的诚意。当然,我也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给他,逢问必答。我记得他问了我许许多多,关于快递的基础性知识,尔后止住,仿佛保留了某种观点,而那些所谓的观点在我看来,无疑都是些快递的皮毛,连入其里都谈不上。没错,他是一个新手。
于是,直到在他看来,已经再无可问的、逼近完美的程度时,他的话题陡然一转,紧接着,他就又大谈特谈了一些关于他自己的事。老实说,那时他还真把我搞糊涂了,我不知他到底是想问我做快递呢?还是专程跑来跟我——一个陌生的人来谈天说地呢?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上还真有这种人,就像‘鸡鸡’一样,你有时都怀疑他是某些艺术作品上臆想出来的搞怪的电影角色,而他正是那样的活生生的存在之物。
他跟我讲,他以前是搞房地产的,因为不景气,后来又换成了保险业,也不太景气,再后来又换成了餐饮行业,虽是稳定,但不赚钱,于是又换掉了,换成了制造业,也就是说他进过厂子,但后来又换了。如此换来换去,在五年时间里,换了五六个行业,他说他都在学校门口摆摊卖过早餐。
我不断地连连点头,表示回应。
他谈到房地产行业的时候,说,“即使你每天穿得很周正,很体面,即使工作环境也还不赖,你身边的人一个个看起来干干净净,器宇不凡,都像是有钱人......但那统统都是假象,你始终赚不到钱。当然,要说赚钱,大都是上级,高层,而那又和你没关系。”
“没干过,不太懂。”我说。
“去了几家公司做过销售,尝试了有一段时间,本以为能长期稳定地干下去,却没料到,又是坑。”
“人生又何尝不是一种坑呢?”
“于是就这样,东飘西荡,屡屡碰壁,且又迫于房贷的沉重压力,到了现在,又不得不再次找工作干。”
“其实快递行业也不错。”
“现在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即使干快递太脏,太累,即使还要忍受客户随心所欲的投诉,谩骂,甚至拳脚相向——这些当然我都在网上了解过了的,快递员跟客户之间的纠纷始终是存在的,因互相报复而坐牢的新闻也看过不少。”
“我从没遇到过。”我说。
“不管怎样,我还是挺喜欢干快递的。”
“你喜欢干快递?”
“一边赚着钱,一边还为人民服务着,多伟大的职业!”
“是看起来很伟大!”
我记得,那时候过了好一会,他才给我报了他的大名——雷同。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人过目不忘。他三十五岁,已婚,是个高个子,身材匀称,那时穿一身休闲套装,看起来颇有几分阳光之气,或者,不如说他还有点女人天生所钟爱的痞痞的帅气。当然,你说他有几分明星的气质也无妨。他端坐在我面前,仪表,动作,嗓音,都显得卓尔不群。
实际上,初次之见,他便给了我好印象。他以一副专业而友好地口吻向我问好,弯腰示意,同时,还彬彬有礼地同我握手。而我呢,自从干了快递以后,整个生活习惯似乎都改变了,变得随随便便,不再拘礼小节。
最后我很别扭地叮嘱他,切忌把我收他钱的消息透露给白不拔,他笑了笑,说,“行业里的老规矩,我懂得。”
临走时,不知因何,我很想对他说,“你是个诚实的人。”但他临时接了个电话,一边跟我友好地摆手告别,一边忙着离开了奶茶店。